【無形.荷爾蒙】幸福.巧克力.無頭黑馬

散文 | by  鄧小樺 | 2018-11-21

一、

我對多巴胺的過度提取,我是知道的。


據說,多巴胺(dopamine)是關於幸福、快樂與歡愉的。它正式的化學名稱為4 -( 2-乙胺基)苯-1,2-二酚,簡稱「DA 」,是一種腦內荷爾蒙,屬於神經遞質,用來幫助細胞傳送脈衝,即等於將大腦獲得的訊息傳遞開去,先影響情緒,再來是行為。多巴胺在腦的功能中,在運動控制、動機、喚醒、認知、獎勵的功能上扮演重要角色,並與一些更基礎功能如哺乳、 性慾、噁心相關。在大多數關於大腦的科普書籍裡,多巴胺出現的位置在愛情、性慾的相關章節前後,而後面緊接著的多半是關於毒品、成癮的章節。


多巴胺是知名的荷爾蒙,因為許多科學研究都把愛情的感覺,理解為多巴胺在腦中的大量分泌。多巴胺實驗中,經常動用「愛情」話語的代表物。當一些資訊,比如照片上的愛人模樣,來到神經細胞上名為「突觸」(synapse)的小山崖,突觸就會釋放出能越過間隙的化學物質「神經遞質」,而多巴胺就是一種傳遞愛情、 慾望、興奮、快樂等情緒的神經遞質。於是,傳說中多巴胺就有個別名:「快樂物質」。



二、

我對多巴胺的過度提取,我是知道的。那是26歲的一年,我在趕交碩士論文的尾聲,住在第一間獨居的劏房,沒有向光的窗,屋中連踱步的空間都沒有,銀行存款跌到三位數字,與人反目,日夜顛倒,憂鬱症。像每一個研究生。早我一年完成論文的謝說,不開心,應該吃桃子。但我選擇的是巧克力。


超量進食,開始時一天一排(同時每天喝一罐紅牛),後來改為一周三排。效應是臉上爆瘡像月球表面的洞,永遠都在那。那個樣子,其實應該是像個失戀頹廢至極的模樣,我並時常把自己如同被虐般的照片貼上blog,含著一種自殘的心理,以致智良都說,那些照片太可怕了,不如貼我拍你的吧。


選擇巧克力,應該是因為聽說巧克力會給大腦愛情的感覺。現在想來,這行為大概近乎催促多巴胺的加量分泌。也就是說,我那時判斷,要讓我在憂鬱中仍能生活而且完成論文,每天如同與論文戀愛那樣不斷工作,需要的是愛情的感覺。


而現實是愛情非常麻煩。在論文中進入愛情引來挫敗的可能性更大。於是我認為我需要無關愛情的愛情感覺。意識上即為愛上我的論文,以至廣義的工作。而在物質的操作上,巧克力就是欺騙大腦的一些技倆。我相信一切成功都需要意識和物質的配合。大腦以我所不能反抗的方式控制我,我用意識和物質來欺騙它。轉移對象:讓自己對論文產生慾望,讓自己為論述興奮,讓自己的愛情給予抽象的事物,想望並召喚一種知識的情慾。我理解這是基本的知識份子與寫作者型態。應該很多人都曾經歷這個過程,只是他們未必吃掉這麼多巧克力。



三、

多巴胺的確是被用來治療憂鬱症的,因為它傳遞快樂與興奮的情緒。因此運動、跑步也可以上癮。香煙、咖啡和不少毒品都可以增加多巴胺的分泌,讓人飄飄欲仙。


在誘騙自己與論文戀愛的過程中,我寫下過的一些片言隻語,後來被證實為難以重複到達的狀態。像blog上一張可怕照片的旁邊,我寫了:


「快慰、澄明的漩渦,連淚都咻一聲蒸發的顛倒瞬間,總是過長或過短。地獄裡處處是奔流的語言。」


現在看來,當時的我,好像真的體會到極大的快感,在痛苦中,有近乎迷幻的經驗,到達身體與語言的盡處。我有點依戀這個可能是由回溯詮釋出來的狀態。


多巴胺是有痕跡的。著名的「愛情的毒藥」田鼠實驗:田鼠是實行一夫一妻制的,雄田鼠看到雌田鼠腦中會分泌大量多巴胺;續有研究發現,這種多巴胺會改變田鼠大腦某一區域上的「溝渠」(這個區域在人腦中亦有),當已經有伴侶或曾有過伴侶的雄田鼠再次結識一個新異性時,溝渠區域就會發生劇烈變化,讓雄田鼠的多巴胺被導向另一個神經元,導致雄田鼠無法對新異性燃起同樣的激情,轉向冷淡。科學家如此解釋「舊情難忘」。



四、

科學家的說話方式:男女第一次渴望對方的時候,性荷爾蒙會分泌出睾酮和雌激素,這種渴望持續下去,到了陷入愛情階段,就會分泌多巴胺和血清胺,多巴胺是在愛情中最重要的物質,能讓人一時陷於瘋狂的狀態,無法意識到對方的缺點。到了下一階段,男女會持續雙方的關係,並希望得到更密切的結合,包括結婚,這時就會分泌催產素或者加壓素。對科學家而言,愛情是多巴胺造成的障蔽,性高潮是小型的精神失常。


愛情。一匹來自地獄的黑馬,四蹄如雷,呼嘯嘶叫著奔過我面前,發狂繞圈,鬃毛揮動汗水,完全無法控制,我怖慄、搖晃、幾乎粉碎。它一再襲來,相同的蹄痕、不同的狂暴,它擁有不死的生命。這是我過量提取多巴胺的後果嗎?於此我認定的解決方法,並不是抑制多巴胺分泌,而是,砍掉黑馬的頭。


那意思是,取消對象之指定。讓那無頭黑馬,持續放開四蹄無盡奔馳,只是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與方向。儘量遠的路徑。



五、

所有獨居的人都會自言自語,在工作的縫隙,精神又緊張又渙散,入睡之前醒來之後,或任何沒有特別理由的某個瞬間。


某次,我聽到自己口中喃喃的聲音:「好唔開心,我好唔開心。」當即嚇了一跳,強烈地警惕起來。身邊並沒有其他人,我必須自己解決這個問題。


然而後來,我在空無一人的屋中,聽到的不是「要開心」、「很厲害」等鼓勵和讚美之語,而是「好喜歡你,我好喜歡你。」每次,都是聽到這喃喃自語後,才浮起「到底是誰呢」這樣關於對象的問題。接著出現的回答是,沒有人/很多人/不見得是他/另一個人,或連續六七個名字。砍掉黑馬的頭,蒙騙大腦讓它分泌多巴胺,喃喃自語也類似巧克力,在這樣的練習中,我朦朧睡去。



六、

多巴胺牽動大腦的「獎勵系統」 (Rewarding System),在「獎勵」發生時,就會產生積極的動機。在積極與快樂的情緒感受中,主體會不知不覺地上癮,一再尋求這種獎勵資訊的出現。普遍用來反毒品(也許反而增加了魅惑),有些說法更用來批判青少年網絡遊戲成癮。而另一些文章則用多巴胺在達到目標時的快感反應,指出應該為網絡遊戲設立更多目標,提升玩家快感體驗。


我儘量不使用藥物,因為怕損害大腦。對一般的東西也儘量不上癮,一定時間就抽離,如果沒有禁煙條例,或者我也可以戒煙。然而,是腦中渴求多巴胺嗎,我是一個憂鬱的工作狂,也許對「理想」這種東西成癮。近年有研究指,多巴胺並不直接指向快樂,它只是有激勵作用,讓主體朝向獎勵機制而行動。多巴胺抑制恐懼——愛情的無畏。


於是便有激情、亢奮。有人總是問我,你為甚麼總是有這麼大的激情。你為甚麼好像可以natural high。我從來沒有回答過:我需要狂熱——適度的狂熱,如果可以的話。適量的多巴胺會讓人產生旺盛的精力、興奮感、專注力和贏取獎賞的動力,這指向愛情中的無限付出與冒險。大膽無畏、生氣勃勃,如果能夠這樣也很好。當然我不會向他們描述無頭黑馬。我只是把紙張攤開,在上面擬定一個又一個計劃。多巴胺讓人積極,幫助決策。甚至連購物,都可刺激多巴胺。以文化研究的話來說是,購物生產讓人以為自己可以自主選擇的幻覺。對一些腦神經科學家來說,自由意志根本就是幻覺。


在更年輕的時候,我也有過,在鐵馬前行動,面罩與催淚彈,生死置諸度外,生死相隨的同志感,也很接近愛情,那時我也絲毫無意去分辨愛上的對象是甚麼,並慢慢習得並不真正愛上任何一個真實的同志。有些人無法忘記「速離否則開槍」,是否也是多巴胺反應?



七、

多巴胺甚至指向迷信和幻象。許多通靈、 瑞相、 附體、見到異象(vision)或上帝,都被理解為多巴胺過度活化。有研究顯示,有宗教信仰的人大腦能產生更多多巴胺,這是教會高舉「愛」的原因嗎;大腦多巴胺水平高的人,更容易注意到別人所不察覺的規律,並認為其中包括某些規律,其實只是一廂情願。科學上當然認為這是傾向無中生有。


我一直認為,理想主義者腦中看到並未存在於現實的願景,和信仰者看到的異象如一:都譯vision。能否調節多巴胺水平,讓我有詮釋文本與分析現象的足夠敏銳度,而不被認為是過度詮釋?我依然尋找著我的巧克力,及以意識轉換範疇。我既把多巴胺當成星相學一樣參詳、引述,又同時以微量科學與理性,把它導向工作與建設,知識與文學。這也許可以稱為某種犬儒主義不徹底的多巴胺信仰者,我則傾向形容為:夢遊的人可以自行規避危險。



八、

多巴胺是有限度的。多巴胺的激素大概只能維持最多三四年,網上通俗科普資料來到這裡,在指出「如果男人和女人認識超過兩年,就再也不分泌能感受愛情的荷爾蒙,愛情就會冷卻」時,都會引用一些大眾心理學金句搪塞過去,不好意思說天長地久根本不可能。


當遇見激勵性人物、在認同行動的社運現場、在深夜寫作的桌面、在死線來臨前鯨吞資料、在庖丁解牛般找到分析的要害點時,所有雜務在意識中會如紅海分開、一條清晰的路顯現在眼前,我知道那快感代表多巴胺的活躍分泌。我時常不讓自己喘息,我知道自己其實一直是在無可名狀的異象、難以言傳的快感與無名奇妙的動力中,渡過真實中愈來愈艱難的人生,這和我以不間斷的零食渡過會議的機制如一。多巴胺分泌過量會過度消耗體力和熱量,導致早死——此乃我個人最大的心願之一。


多巴胺不足的人是怎樣的呢,會對世界失去興趣,精神萎靡,心不在焉,感到一切都異常無聊,健忘。那麼,就是我完成碩士論文前,未過量進食巧克力,憂鬱的日子。茫然,飄忽,昏昏然不知日之將盡,甚麼事、將要如何,都說不上來。那也是我創作最頻繁的時期,現在我難以回返的狀態。


如此看來,無論將來是耗盡多巴胺早死、或是多巴胺不足,還是過度提取多巴胺的現在,我都可以定義出自己是幸福的。連認知自欺,都成為自我選擇的幸福感。無頭黑馬繞著我疾馳,我的巧克力,並無限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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鄧小樺

詩人、作家、文化評論人。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、《文學放得開》主持。著有詩集、散文集、訪問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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