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唔係要話俾人聽我有幾威」——專訪莊文強

專訪 | by  李顥謙、鄧小樺 | 2019-02-16

「《無間道》後,很久沒有人站在街上討論我的電影。這是十多年來的首次。」莊文強非常在意《無雙》於香港引起的反應。從數字上看,他完全可以漠視本地觀眾的評價——開畫至今,電影已在中國內地狂收十一億的票房,遠超《寒戰II》的六億記錄;若以單日的三千萬票房計算,《無雙》在中國內地的一日收益,已經超過香港市場的預期總成績。然而,《無雙》始終是一齣香港意味濃厚、訊息豐富的電影——挪用周潤發的英雄形象符號、起用大量本地二線演員、連周家怡的戲份也比張靜初的還要多,莊文強對電影、對香港的心意,需要更耐心地解讀。


拍電影的虛幻

「《無間道》成為經典這回事,我現在還覺得虛幻。」


回想當年首映,莊聽到行家用兩字來評價《無間道》——「吹甩」,即靠把口講。《無》當年是異類,無爆破、無動作、無官能刺激的警匪片。在一片零落聲中步出電影院,落寞的莊文強打定輸數。「你拍乜,唔代表人睇到乜。」票房好,更被荷里活買下版權翻拍,是日後發生的事。「王家衛跟我說︰部戲一出街,就同自己無關。」


許多事情,總是無來由地出現;一個瞬間,人就會作出影響一生的選擇。讀工程出身,然後轉讀電影,最初的莊文強,只是希望在畢業之後當個唱片公司公關。直到一天,他看了關錦鵬的《地下情》。「原來講故事,都可以講得有型破格。沒有這電影,我就不會入行。」


理想是一回事,現實又是另一回事。「電影是一門很犯賤的藝術。它需要很多很多錢,拍完還要考慮有沒有戲院上映。」在大勢趨向下,莊文強也不例外地拍過好幾套合拍片。「就像綁起手在桌上,你的心思都花了在過關的方法上。」在圈內打滾多年,他深切體會:拍電影,只會使有錢的人更富有,窮苦的人更窮苦,只有5%的人會成功,是很殘忍的行業。「讀藝術、讀電影本就難以維生。我能夠以電影為事業,賺到錢,生活還過得不錯。這是天跌下來的幸運。」


偽鈔與香港精神

偽鈔案中的罪犯,有近於電影人的困頓與執著。莊文強在資料搜集時看過一個案件,涉案者帶著兩噸重的印刷機逃亡。落網那刻,他還在用那印刷機印偽鈔,後面倉庫裡還有兩萬億的美金偽鈔。「很多造偽鈔的人本來都是artist,我理解到他們的感受。」有理想、有才華,即使為勢所迫、走上歧途,偽鈔案罪犯都會費盡心思,像做藝術品般的,把製賣偽鈔這回事,做到極致;就連一個得三四人的偽鈔團隊,也能包裝成70、80人運作的樣子。「其實他們跟電影人很相似。」


力求寫好故事的莊文強,有多接近偽鈔製造者?「我可以慳儉地生活一段長時間,只為專心寫劇本。」《無雙》的劇本定稿後,用四年時間籌備。「我很易嫌棄自己的創作。如果故事寫得差,拍下了就沒救;所以我把《無雙》的劇本擱置了兩年。兩年後,我還是很希望拍這個題材,於是才找投資。這又花了兩年。」


《無雙》的戲軌,是由郭富城飾演的偽鈔畫師李問,供出偽鈔集團主腦「畫家」的下落而慢慢開展。在正式邀得發哥演出前,莊文強已經想把「畫家」寫成一個具備周潤發型格、Mark哥影子的角色。「我不知道現在的人看《英雄本色》會有甚麼感覺。可是對我而言,周潤發是所有港式理想的融匯,他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支柱,又一點不高深。我想看看這個精神支柱和當下灰沉的現實對撞起來會有甚麼效果。」


《英雄本色》中的Mark哥說,自己失去了的,要親手搶回來。這種不顧一切的追求,正是70、80年代香港人的寫照。《無雙》中的「畫家」,實踐計劃、要掃平障礙時,也是極其狼戾、夾硬。「今日我們常常緬懷80年代,但80年代整個成功都源於抄襲。比如我們引以為傲的流行音樂,就是不理後果地,模仿外來的如日本、EUROPE BEAT等。電影如是。我想做的,就是『唔係要話俾人聽我有幾威,我只係想話俾人知我失去咗的野可以自己親手攞番』。」


莊文強認為「畫家」和「李問」是80年代理想與當下思維的衝突。畫家所相信及狠辣秉持的一套,今日的人可能無法接受而群起攻之。「『畫家』漠視一切規範,認為喜歡非黑即白的人是失敗者,為追求最理想的東西可以殺人;立足當下的李問,則無法接受『畫家』的強硬行為。周潤發這個不講道理的惡人角色,其實就在重現昔日港產片的精神:不擇手段,不講道理,就是要快靚正,形成了一種文化。我用這個方式回應黃修平,『可以去到幾盡?』」




借假修真 無間辯證

《無雙》的「畫家」,不惜一切地以假奪真,假鈔真做,相信假的可比真的優秀。莊文強如此著迷真假的辯證,與其大學的經歷有關。「當時我的老師是Sam Rohdie。他教我們電影理論,在大量難啃的課外閱讀資料如羅蘭巴特之外,大量地討論真假。他本身就有一本叫〈The passion of Pier Paolo Pasolini〉的書,以帕索里尼的電影角色分析帕索里尼的電影。Sam Rohdie的教導令我明白,真假是有很多層次的。一個電影動作,即使可肯定是假的,但它會否有動作上的真?情節上的真?情感上的真?」莊文強繼承著這種辯證的思想模式,於是也想用這種思想模式拍一套戲。


在籌備《竊聽風雲2》期間,莊文強到訪過富豪的二萬呎辦公室。裡頭只有三個員工管理數百億的生意。「村上春樹《1Q84》式的荒誕情節,是真實地發生的日常。」而世界是沒有最荒謬,只有更荒謬。「我是日日跑步的人。試過一次,我和電影工作人員在北京跑步,當地人反認定我們在做宣傳。」


2013年開始,莊文強開始覺得真假界線變得模糊,互聯網像外星人襲地球一樣改變了我們的生活。「我信仰新寫實主義,相信科技改變人性,像安東尼奧尼。像我在微博是大導演,在臉書則是個窩囊的失敗者。每個呈現出來的自我都是自我的一部分。內在的情感也因此變得更複雜,連我們自己都不能處理。」


真假難辨時,大部分人會想抓住一個簡單的真;《無雙》卻大幅呈現「假」的細節,因為莊文強相信更複雜的辯證。「真假之間存在秩序,而真假之間的秩序也存在混亂。」對莊文強而言,電影不是呈現真善美的媒介,而是透過故事裡的虛構人生、愛情、事業,讓人信以為真,或明知假都能沉溺其中。「老派的說法是:要呃人,先要呃自己。李問一直都在虛構,他沒有錢,就造假的錢;沒有美滿的人生,就虛構美滿的人生;沒有愛情,就虛構愛情。為甚麼會這樣?因為我們這代人,相信甚麼都可以靠自己的手造出來。」佛家有一語:借假修真,意即借有限虛幻的載體,修煉出真實的道果。


想浪漫,別買樓,去創造

《無雙》的英文片名,是「Project Gutenberg」,以印刷之父古騰堡命名。拍攝過程中,莊文強也找了個印刷師傅來參考製作方法。「我們問老師傅,是如何沖製美金紙幣的綠色出來,他竟然說:憑感覺囉。但他又做到出來,吹佢唔漲。」


印刷工藝令莊文強歎為觀止,而文學作品,更把他帶往另一個世界。他看金庸,發現《大時代》方展博的復仇故事就是《射雕英雄傳》的套路;讀白先勇《台北人》,受到情慾覺醒的震撼;米蘭崑德拉名作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》,讓其沉溺於存在的永劫回歸。但數到影響他最深的小說,還是日本作家:遠藤周作、松本英昌、山田宗樹,當中最重要的,仍然是村上春樹。「我睡不著覺便會看《聽風的歌》。誇張到一個地步,連老婆也不讓我看。她也不明白我翻前覆後地看董啟章,那種每次閱讀其作品都要重新再來的樂趣。」一邊做商業電影,莊一邊懷揣一顆意識流的心。


浪漫其實總有一點不合時宜,莊文強半自嘲半自豪地談起自己玩音樂、戀愛的過往。「以前的人彈幾下結他,就有女生走來認識。我中學時約會,會帶女生到怡東酒店吃自助餐。那時一席自助餐不過100元,CD 70元就有交易。」現在又如何?「我見過一對情侶,情人節也要到吉野家食飯。完全無浪漫可言。浪漫是甚麼?浪漫是唐吉訶德的無可救藥。」


對於香港,莊文強慨嘆整個社會都在否定創造的價值。「整個社會都在鼓勵大家買樓,全民去做這麼沒創造性的事。我無法認同,我沒有買樓。」面對香港目前的困境,他反常的樂觀積極,原來也是來自書本。「尼采說的超人哲學,其實蘊含另一個意思——上帝已死,為甚麼我們不尊重自己裡頭的上帝,活得高傲積極?」


莊文強聽過成功的上一代慨嘆「世界上最大的問題是,我們的下一代是低能的」;也被富二代痛苦地問過他「返工是一回甚麼事?」莊文強的回應是,返工是要創造價值的,就會覺得有野做係好幸福的(而年輕一代很多未經歷過這種滋味!)。「想像是一種習慣。你望住終點想像,自然感到悲觀;但是昔日成功、創造香港文化的前輩,都是想到就做的行動派。岑建勳跟我說,他們創辦《號外》,只是很單純地想下期如何營運下去;大導如王家衛、杜琪峰,條路都係試出來。」

(題目出自《英雄本色》MARK哥對白,原題為「相信辯證,相信浪漫」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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