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遺棄者烏托邦——是枝裕和《小偷家族》

影評 | by  鄧小樺 | 2018-07-16

出roller時我想,這眼淚看來是止不住了,乾脆在黑暗中兇猛流淚。出戲院時口腫鼻腫,每個人都嘲笑我。然而一個決定兇猛流淚的人,是不怕人嘲笑的。


是枝裕和《小偷家族》(下稱《小》)拿下康城最佳影片金棕櫚獎,日本開畫票房驚人,文學館全館同事撲去睇。是枝說本片結合了他近十年的思考;的確,《小》中有《誰調換了我的父親》以來的關於血緣(及階級)的質問辯證,置入更極端更具想像力的語境。片中窩藏一家的日本舊式小屋的狹小空間,其曲折幽深一步百景,也更勝《比海還深》(樹木希林的位置也更接近神了)。《小》的挑戰法理遠勝《第三度殺人》,連犯人室對話的拍攝取鏡都好多了。信代的精明潑辣,還有咖喱的神聖與冷麵的性感,也比《海街女孩日記》更不著斧鑿痕。但電影遭日本右翼批判,郭啟華又說在香港一定賣不好,刺激我更為此片咬牙切齒一往無前起來。


匱乏不是因為錢

本來是一家六口,婆婆初枝(樹木希林飾)一手打理頭家、父親治(Lily Franky飾)打地盤工、母親信代(安藤櫻飾)在洗衣場打工,少女亞紀(松崗茉優飾)在色情場所打工,還有個頭髮不梳帥到不行的小男孩祥太(城檜吏飾)。一個明顯低收入捉襟見肘的家庭,有天治還撿回一個看來飽受家庭虐待的美麗小女孩Yuri(佐佐木光結飾),全家馬上愛如珍寶。


整個家庭都偷竊。從最表面的假設開始,一般認為,偷是因為窮。但這電影之令人無法不流淚,不是因為他們貧窮。相反,這家人活得好好的,貧窮只是難題的最表面部分,只要溫情互愛,並以睥睨狷介的眼光看這世界,貧窮就可如同被克服。這裡已經體現了是枝的第一重克服:貧窮並不代表真正的匱乏。父親因腳傷無法打工,得以和孩子親密互動;老婆被工場辭退,反而與老公重拾性愛的歡愉。沒有工作,脫離社會結構,反如得到悠然假期,左翼的反功利,是枝裕和拍得輕鬆流麗。亞紀上班出賣色相,只賺得微薄金錢,而我們同情她,是因她最容易被金錢擾亂,並非因為她的工作性質——她在那裡可以見到心愛的客人,愛仍然凌駕金錢,只可惜亞紀常常被擾亂。


是由甚麼時候開始哭的呢,是在男孩祥太與父親在廢車屋的親密對話中,赫然發現,他們原來是並無血緣關係的——那即意味著,全家人其實都無血緣關係(同時敍述小魚必須結集起來騙過大魚以自保的童話)。如同被垃圾廢物砌起的當代藝術傑作,那個家庭實在是不完美者的理想極致,但他們竟然是沒有血緣關係維持——我馬上震悚起來,美好之物何其脆弱易逝,最基礎的假設被抽走了,接下來的艱難必定是難以想像的深奧:愈親密,愈見疏離;愈疏離而不能捨,必定是最難以理解的親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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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由甚麼時候開始哭的呢,是在男孩祥太與父親在廢車屋的親密對話中,赫然發現,他們原來是並無血緣關係的——那即意味著,全家人其實都無血緣關係(同時敘述小魚必須結集起來騙過大魚以自保的童話)。


鯨魚骨架:烏托邦衝動

偷竊,乃是因為匱乏。既然問題不在表面的金錢匱乏,那匱乏必定是更深刻的。他們原來偷了更大的東西:他們偷竊親人,偷竊親密的家庭關係。而父親治的小偷理論是,擺在貨架上尚未被購買的東西,不屬於任何人,因此可以拿;他們的家庭成員,都是被遺棄的人,理應可如親人相聚。的確,婆婆初枝是被丈夫離棄的獨居老人。治是軟弱的小偷。亞紀逃家而父母裝作恍若無事,對外說她只是去了讀書,其實等於放棄了她——而她以乖妹妹的名字作色情打工的藝名,暗示她妒嫉父母只愛妹妹。亞紀這段是暗示,信代的故事則最清晰,她最強悍也最想要孩子,所以她最慘。被世俗法理判定的所謂偷竊誘拐,其實是被遺棄者的互相連結與擁抱(電影中兩度陳述小魚結集偽裝來對抗大魚之童話)。那其實就是,烏托邦。而它,那麼脆弱易碎。


烏托邦的崩潰,始於老人初枝的離開。而後都是破碎,巢傾家破,折射著已永遠回不去的親密與美好。而事物在崩潰之後,那個理想的遺蹟,殘餘在那裡,如鯨魚的巨大骨架,以其悲傷揭示理想之無上至美。在此,法理與社會結構是完全不能幫助我們理解何謂烏托邦的:當他們面對審訊,法理的結構介入,導向全然逆反真相,每個人最後都只能承受錯誤、吞吐謊言,被擲回痛苦的人生——相反在他們之前的日常生活中,那些瑣碎而漫無邊際的對話,卻一一指涉真相的核心,並且能夠,互相溝通。烏托邦被顯示為罪行。此控訴即是枝裕和今次最尖銳處,大概日本右翼是不能放過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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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世俗法理判定的所謂偷竊誘拐,其實是被遺棄者的互相連結與擁抱(電影中兩度陳述小魚結集偽裝來對抗大魚之童話)。那其實就是,烏托邦。而它,那麼脆弱易碎。


僅僅是理解

我覺得《小》的感動力完全來自敍事的魅力,當故事步步揭示,僅僅是理解真相,我們就已經淚流滿面——因為我們知道,正在理解一些極其困難的,不被世俗法理接受的,關係與願望;而這麼困難,這些微小的人物卻拼盡全力,想聚在一起,試圖開闢一個不可能的空間,我們同時理解了他們的限制與超越的願望,即使一切終歸失敗。


約翰伯格有一本書叫《留住一切親愛的》(Hold Everything Dear),我想這書名大概可以形容《小》的烏托邦衝動。這書紀錄約翰伯格在美國911事件後,以80高齡去到巴勒斯坦,在貧民窟中行走,觀察環境和人,不過為了「理解」:理解是甚麼樣的絕望,令人成為恐怖份子。而我們都知道,理解,並不能在實際意義上阻止戰爭與受難。我們理解了小偷家族的故事,理解了被認為是罪行的烏托邦,那又怎樣?理解如此晶瑩,但它沒有實際效用——但正因沒有價值,也因此是無償與無價的。


我是個反家庭者。我曾認為所有的關係都可以重新定義,一切不過觀念。我曾寫過一首詩叫〈為何要倚賴虛構〉:


如果將我們的紙張都還給他們

將我們的語法都與他們的對立

撕毀的條律蛻變不規則的蝴蝶

退回的硬幣擲地有聲

放棄被賦予的影子與命題

不再併攏雙膝

向永恒背叛

我們的話語即此紊亂

未命名的黑夜降臨

我們變成嬰孩,不受撫養

重新指定自己的父母

用尖叫敲碎所有的連接詞

學習未曾有過的動作(難免怪異)

勾肩搭背,赤裸如從火中走來

這無錨的漂泊能否找到

海的深處,我們獨一無二的玫瑰

證實我們綿密的岸


這詩寫的其實是香港。我在後來遭遇困境時,會安慰自己:既然寫過這些意象,則如何行動,我理應一早知道才是。那天在戲院,黑暗中我想起我曾做過的,那些無人理解的關係實驗,那時我有動物的名字。我想觸摸與建造的事物,時常不過是現實之上的薄冰,我懷疑我一回頭一切就會消失無蹤,等同不存在,或被指為犯罪,飛回地獄深處。所以,我已經學到,不回頭。


《小偷家族》影評小輯:

Edith So:〈無關血緣——炸薯餅、麵筋、海邊的柑……《小偷家族》一些吃的印記〉

王樂儀:〈微弱之愛:《小偷家族》〉


延伸閱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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鄧小樺

詩人、作家、文化評論人。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、《文學放得開》主持。著有詩集、散文集、訪問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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